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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牵着裙子把那个傩面紧紧盖住,脸上堆砌起一层微笑,“你也坐下,我们聊聊过去好么?”

    他出身显赫,从来没尝试过席地而坐,低头看看这石阶,心里嫌脏,但还是坐了下来。和她在一起,肩并着肩,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。面前是朱红的宫墙和浩瀚的天幕,就那样坐着,恍惚可以坐到地老天荒。

    “官家以前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?”她轻轻地说,“喜欢她,想和她永远在一起,有过么?”

    他似乎陷入沉思,想了很久才道:“我自小和别人不太一样,别人能感受到爱和痛苦,我不能。我每天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,从来不觉得厌烦。所有人都说我凉薄,可凉薄是什么?没有人对我好,我当然也不需要承担感情的负累,所以……我没有喜欢过谁。”他看了她一眼,“皇后为什么问这些?”

    她抚抚旋裙上的销金刺绣,曼声道:“我对官家的过去好奇呀,官家是大钺的皇长子,虽不是太子,也曾执掌军政,绝不会像你自己说的那么简单。”

    天光朗朗,映照着他的侧脸,看上去斯文秀气。倒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标致,他有重于九鼎的帝王之姿,是多年尊养塑造出来的一种底蕴。其实他和云观有些像,眉眼中都有傲气,但笑起来很温暖。只是他不常笑,刚刚大婚时他的脸像糨糊裱褙过似的,生硬,没有表情。到后来相处久了,才慢慢变得生动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呢?”他捧着胳膊问她,“你除了云观,有没有喜欢过别人?”

    她咬着唇,耳根有些发红,“我待人是一心一意的,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到底,想和他长相厮守。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官家别怪罪我,我是实话实说。和云观相处,我没有什么烦恼,他事无巨细地照应我,我那时候可傻了,开玩笑唤他小爹爹,他气得三天没有和我说话。我在瓦坊没什么玩伴,只有个傻乎乎的阿茸陪着我。他不理我,我着急坏了,他出门会客,我就跟着他的车跑,跑了一里地,跑得脚都疼了。后来他不忍心,让我上车了,还带我去吃炙肉……其实两个互相喜欢的人,吵过之后感情会更深。不过官家没有体会,和你说你也不懂。”

    她是仗着自己有经验么?他有点生气,“什么叫和我说我也不懂?难道我是那么愚笨的人吗?”

    她咂了咂嘴,“别发火呀,你现在有伤,不宜动怒。我不是说你愚笨,是说你没有经历过,不明白过程的煎熬。就是想去见他,又舍不下脸面,只得远远看着他。等他原谅你了,突然觉得他比以前更好,更可爱了。”

    他皱起了眉头,这种感悟又不是多深奥,他怎么没有过?他别过了脸,“小情小爱的东西,只有女人才那么计较。”

    她干干一笑道:“官家难道一点都不向往这种小情小爱么?人活着,除了权力和富贵,还有很多叫人感觉幸福的事。比如爱一个人,哪怕她不知道,自己也觉得高兴,难道不是么?”

    他语塞了下,没有接她的话,在她看来简直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。她再接再厉,假作无心道:“我以前在建安听说过一个故事,进京赴考的读书人路过一座废弃的宅院,因身无盘缠决定借宿。进门后看见墙上挂了幅少女的画像,读书人心生爱慕,夜不能寐。后来中了进士,做上首辅后四处打听,终于找见了那名女子,爱慕三载终成正果,迎回府邸做了夫妻。官家看,仅凭一幅画像爱上一个人,这种难道不是小情小爱么?人家还是当朝一品呢!”

    她说完了仔细留心看他,他面上很平静,几乎看不出波澜。受伤的那只手放在膝头,手指抚摩罗衣的纹理,大概还是有触动的,多少能窥出一点不安来。隔了一会儿才听他说:“故事就是故事,怎么能当真?”

    她嗯了声,突然问:“官家有没有远在他乡的朋友?”

    她的问题越来越刁钻,他隐约察觉到了。初六那天两个黄门未看守好门户,让她进了东宫,正好撞见他们设坛祭奠。她又不傻,自然要起疑,忍了两日,终究忍不住了吧!

    该来的总会来,他受伤后无法随意走动,曾让录景去紫宸殿看过,一切如常。反正她没有证据,顶多只是试探,他可以装糊涂,她也不能奈他何。

    他微扬起了一道眉,“我不相信任何人,也没有什么朋友。九重塔上只有我一人便够了,如果身旁容得下人,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?”

    他是打算同她周旋到底了,先前平息的怒气又被他勾了起来,她反笑道:“我听说官家的飞白写得好,临摹王羲之可以假乱真。我跟随崔先生练过几年字,待有机会写与官家看,请官家为我指正。”

    他似笑非笑道好,“皇后说的话有些怪,莫非是哪里不舒心么?”

    她掩嘴娇笑,“我何尝不舒心了,今日有官家陪着聊天,我心里高兴着呢!官家背过身去,我让你看一样东西。”

    他不大明白,搞不清她在打什么算盘,“既然叫我看,为什么要背过身?”

    她拖着长腔撼他,“让你背身就背身,我准备好了自然喊你转过来。”

    他被她摇得没办法,一面捧起胳膊,一面嘀咕:“皇后不会趁机给我一刀罢!”

    她怨怼地剜他一眼,“那昨天何必替你挡刀?让你被人捅死,我也省心了。”

    是啊,活着就互相纠缠撕咬,何必呢!他含笑望她,还是依言转过了身。

    她掀开裙幅,取出傩面戴在头顶,朗声说“好了”,把面具扣在了脸上。

    他转回身,熟悉的鬼面映入眼帘,心头不由一悸,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。她葱白一样的手指捂住两腮,摇头晃脑说:“官家,你看这个鬼面好玩么?你一定觉得很好玩,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逗我,是不是?”

    他撑身站了起来,脸上分明有遮掩不住的惊惶,“你竟敢闯进我的书房!”

    “官家怕我进你的书房,因为书房里挂着我的画像,还有这闹得禁中不宁的鬼面?”她也起身,隔着面具苦笑,“官家不该给臣妾一个解释么?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云观薨后九个月,和我通信的是不是你?既然事已至此,何不来个痛快,今日索性都招认了吧!”

    她让他招认,这是什么词?他起初气定神闲,是没想到她会趁他睡着闯进偏殿里去。这下她拿了物证当面质问他,怎不叫他乱了方寸?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,我曾下过令,不许任何人踏足偏殿,你敢抗旨?”他试图转移话题,心里也没有底,不知这招管不管用。

    与她的事,从头到尾荒唐透顶,连他自己都无法正视。有时真觉得自己着了魔,脑子里警声大作,却抵御不住心头窃窃欢喜。他没有爱过谁,因为缺乏,难免渴望。可是他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强大,对于感情,他和垂拱殿中视朝的帝王没有任何关系。他怯懦,他怕碰壁,所以总要找些依托。以云观的名义同她通信,因为向往她的纯质和满腔热情;戴上面具,是为了掩饰他的惶恐和不安。

    她把面具摘下来,眼里含着泪,凄楚问他,“你为什么要戏弄我?看我人傻好欺负么?我也是很有头脑的!”

    他强作镇定,对她嗤之以鼻,“美人计,笑里藏刀,这就是你的头脑?”

    “至少我成功了一点点。”她不平地吼回去,“官家难道没有心动么?你敢说你一点都没有?”

    哪怕是事实,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承认。他气极了,反唇相讥道:“你的成功得益于谁的成全?若不是我有意纵着你,你以为你能活得这样自在?”

    他们你来我往,声音之大,把福宁宫的内侍全吓傻了。录景恰好回来,见跪了一地的人,心知不妙。拿眼询问秦让,秦让因为面具的事抖作一团,连话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要论嘴皮子功夫,皇后依旧不是今上的对手。最后气恼地把傩面砸过去,狠狠道:“我讨厌你,恨你!你这个骗子,做了错事还不愿承认。你低个头,我是很好说话的。”

    有些人活得恣意,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认错,今上就是这样的人。他眼下计较的是谎言被戳破后的尴尬,面子里子全没了,还谈什么认错。即便要认错,也绝不是低声下气的,照样要张扬霸道。

    他冲口而出,“还说自己有头脑,皇后的头脑在哪里?我写这些信是为什么,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?若不是爱慕你,我哪里有这闲心来做这些无聊的事!”

    他说到恨处,飞起一脚把那个傩面踢开,面具是木雕的,撞到墙上便应声裂成了两半。

    他能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,不光秾华,连殿里的黄门都大感惊异。果然是直白的解释,直白到让她委屈。这是打算恳谈的态度么?非但没能叫她好受,还让她愈发丢人了。他大喊大叫是怎么回事?竟一点也不顾及身份了么?

    她大声抽泣起来,抬手指点他,“好,我去找太后,把你的丑事都说给她听,请她评理。”

    她掩面哭着就要往外走,吓得录景赶紧上前拦阻,哀声道:“圣人恕臣无礼了,夫妻间闹些别扭不是什么大事,万不要惊动太后。您是皇后啊,禁中多少娘子都看着呢,若上宝慈宫去,转眼的工夫宫中就全知道了。事情可大可小,官家对您……是一片真情,臣看得清楚。圣人先消消火,官家还未痊愈,万一气伤了身子,圣人要追悔莫及的。”

    她终不是个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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