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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趣阁 www.bibiquge.com,李存葆中短篇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欲的诱惑,罪恶的教唆,很容易选择人生的堕落。当赵嬷嬷、孙美瑶、刘黑七们把盗旗贼幡轻轻一举,有那么多赤贫之民沦为土匪,也就不难理喻了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沂蒙近代匪事,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特定时期的历史怪圈。

    铆焊和紧箍这个怪圈的主要链环是"官匪勾结"、"兵匪一家"。

    沂蒙近代土匪,与人们惯常在唱本里、戏台上听到、看到的江湖侠客、绿林响马,迥乎其异。其时的土匪,抢劫不分贫富,杀人不分老幼,纯是社会一大公害。对这些乌合之众,只要当权者对百姓略有几分爱怜之心,降伏这些亡命之徒,虽无鹰拿燕雀之易,但也决无牵牛下井之难。

    民国初时,山东军政显要从田中玉到熊炳琦,从张宗昌到韩复榘,无人不喊要剿匪,无人不嚷要缉贼,省政府年年发兵,月月进剿,匪患非但未灭,反而愈剿愈獗。

    血的征剿需要鼓角,然时代的鼓角却喑哑了。在蒙山沂水间,我总算觅到了除暴安良、造福一方的两位人杰:一为爱国将领杨虎城,二是民族英雄范筑先。

    1929年2月,国民革命军杨虎城部由皖北奉调临沂,旨在剿除旧军阀张宗昌的残余势力,绥靖地方。时惯匪刘黑七盘踞莒县,祸民半载有余。莒县商绅民众早闻虎城将军英名,派代表赴临沂,陈述刘匪祸莒弥天大罪,吁请杨部剿刘。虎城听罢,血脉偾张,拔剑挥军,直逼莒城。黑七亦晓虎城忠直刚烈,早已派众匪在临沂至莒县必经之路的夏庄、大店,修筑碉堡,深挖堑壕,并亲率三百余名敢死队员驻守。农历正月十四,杨部星驰而至,直取夏庄、大店。刘匪拚死顽抗,虎城志在必克。经一昼夜奋战,两据点顽匪几尽全毙,惟黑七带数匪狼奔莒县。逃回莒城的当晚,正是元宵节,黑七知在劫难逃,便再次剽夺城中民财,率匪部沿台潍公路向北仓皇逃遁。

    虎城将军进驻莒城,目睹劫后惨状,怒火中烧,急令部队一律轻装,穷追刘匪。黑七部因女眷、财物极多,队伍臃肿,行动迟缓,见杨部追逼神速,刘匪部将女眷、财物弃之于途。杨部眼看逼近刘匪,正欲包围聚歼,不料张宗昌的残部直鲁联队师长顾震率部而来,对杨部突施截击。杨部猝不及防,官兵伤亡甚众。面对顾部的疯狂拦击,杨部处境险恶。虎城将军身先士卒,亲率警卫连冲在一线,官兵大受激励,有进无退,将顾部一举全歼

    黑七率匪伍逃亡诸城境内,又连屠数村,筑起匪窝。虎城将军侦知后,不顾连经恶战的伤亡和疲惫,又星夜率部赶至刘匪驻地,秘密对刘匪形成兜抄。关笼抓鸡,出手得卢,刘匪部桑落瓦解,一败涂地,除黑七带两个贴身护兵化妆逃匿外,众匪及眷属皆成网中之鱼。

    虎城将军二月来鲁,八月调豫,戎马倥偬,时虽半载,功莫大焉。杨部不仅肃清了张宗昌残部,端掉了匪枭黑七的黑班底,还在鲁南、胶东一带,剿灭了残害百姓多年的诸如张大脸、毛大将等大小土匪十余*(,虎城将军所到之处,境靖民安。

    仁人志士品格如烛光,在风雨如晦的暗夜里尤显宝贵。他们总是最大限度地燃烧自己,将希望的光亮呈示给绝望的社会。因此,当他们的生命消逝后,其人格的彩虹仍会不时地在历史的屏幕上闪耀。

    1933年春,临沂县因吏治腐败,群匪为虐,搅得人心惟危,民怨沸腾。省主席韩复榘来此视察时,恐生变故,急电令时任省府督察处处长、第三路军军法处处长的范筑先,来临沂兼为县长。

    范公居官清廉,无出其右。到任后,他不顾年事已高,经常下乡查政、督学,为给区、乡省得几升草料,竟弃马学骑自行车,所到之处,一律拒摆酒宴,只食米粥菜蔬。范公生活无多嗜好,烟酒茶一概不沾。某日,范公至私立文峰小学巡视,此校乃一赵姓地主所办。赵为讨好县长,多置美酒佳肴。范公当即严词斥责,赵一再解释,此宴乃个人所设,非用公款。范县长勉强就餐,食毕交五块大洋以作饭资上峰来人,范公不卑不亢,不摆烟茶,待以清水,请以便饭,或让勤务到街头买两碗馄饨,或亲自带来者到饭铺叫盘包子。纵是高官显贵莅临,范公亦复如斯。即使来者不快,范公仍我行我素。

    范县长禁烟禁赌禁娼,多有举措;勤政肃贪,言出法随。军阀土匪,常以烟土为伴,其时沂蒙山中,多有罂粟种植。范公知临后,亲带随员,四处察访,将所种鸦片烟苗,铲除净尽。某日,范公率县府人员例行会操,发现征收处主任张某面黄肌瘦,疑其侵吞公款吸毒,经亲查在张某口袋里搜出白面一包,范县长着人当场将张某逮捕,查实法办。范公对贪官污吏,深恶痛绝,每每发现,决不姑息。当他得知有数名政警下乡当差仍索要"鞋袜费"时,即令执法人员将他们各打二百军棍,当堂剥去警服,永不录用

    1934年春,早又重聚匪伍的刘黑七部,遭冀鲁豫三省国军会剿的重创后,又率残部三千从河南窜至鲁西,直趋鲁南。一时间,剿刘大军云集临沂城乡。各路人马均趁机敲诈地方钱财,县府里索要财物的副官们躜躜挤挤,不可悉数。一日,范筑先身着戎装,手持马鞭,将有恃无恐的副官们召至县大堂。范公晓之以理后,厉言正色道:"凡剿匪部队,范某只供开水、芦席,额外索取,纯属扰民。我范某现仍兼第三路军军法处处长,谁若再敢无理纠缠,休怪范某无情!"顿时,丘八们的威风为之一扫,诺诺退去

    刘黑七再次被逐出沂蒙后,临沂当地的小股土匪及散匪仍在滋扰百姓。范公亲率县中武装,弭盗锄奸,根除匪祸。范公勤政三载,临沂大治,社会平和宁靖,百姓乐业安居。有村夫进城粜粮未售,放诸城中桥下五日,俟下集来取,米袋仍在

    范公离任那天,城内万人空巷,百姓扶老牵幼,夹道相送。沿街门前皆摆有桌子,桌上铺着红纸。或放明镜一面,清水一盆,喻范筑先为政明如镜,清若水;或置一束青葱,一碗豆腐,喻范县长居官一清二白。范公一出县府,百姓啜泣成声。从晨至午,范公一行尚未走出三里长街。

    像杨虎城将军、范筑先先生这般独步清流的耿介之士,在一个举世昏昏天下汹汹的社会中,仅靠个人品格的支撑是无力回天的。社会是那样的势利,它必然是贪婪者的大餐桌,冒险者的大赌场。

    女匪赵嬷嬷所制造的八里巷惨案,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。当时临沂驻有山东陆军第五混成旅,该旅的九团就屯兵郯城。赵嬷嬷与徐大鼻子等率千余匪徒围攻八里巷时,在村外田间干活的村民们曾狂奔飞跑至驻军九团,跪请救命。该团团长戴某闻听事态严峻,边集结队伍边电话请示临沂旅部。此时,九团如发兵去救八里巷的千余村民于水火,可说是举手之劳。然而,旅部接电话者说旅长有事,九团几次催问,仍不得下文,团长只得解散待出征的队伍。第五混成旅少将旅长名李森,此人好宾客,尚宴会,喜女色,对防区内的匪患一贯熟视无睹。他给手下人立下三条铁规定:在他会客、打牌和姨太太吃喝聊天时,不得向他报事,如若违犯,严加处治。当驻郯城的九团团长给旅部打电话告急时,李森正同牌友打麻将,三小时后送走牌友,他又跟姨太酌酒调情这时,八里巷的代表急如星火地闯进旅部,呼天抢地哀求李森发兵。此刻,只要李森一点头,准予九团讨匪,八里巷的民众仍可免于大劫。然而,李森借口军饷未发,伸手要银,身无现银的八里巷代表答应事后交款,而李森坚持一手交银一手发兵。就这样,时间一分一秒,一刻一时,一天一夜地过去了。八里巷民众凭借围墙与千余悍匪搏斗了近两天,圩子终被土匪攻破

    骇人听闻的八里巷惨案发生后,郯城的士绅率民众代表赴省城济南申冤。时省长熊炳奇和军务督理郑士琦,均是吴佩孚的嫡系,"二琦"靠"吴大帅"的威风作官,哪管草民死活。接到状子后,根本不予理睬。一时,省城舆论大哗。不久,消息传到北京,引起道心报主编张耀远的关注,张之故里乃临沂,出于对土匪、官府的愤慨和对家乡父老的同情,道心报连续发表"八里巷惨案"的文章,张亲撰社论,发在头版头条。社论正题为山东盗匪如毛,副题是"鲁南几无净土,军政大员熟视无睹"。道心报散发济南,省城各界声援之声日高,"二琦"这才慌了手脚,即措辞严厉地电令李森剿匪。李怕丢官,这才命令下属和各县的警备队以及地方民团全部出动,共剿赵嬷嬷。赵率众匪东逃西窜,惶惶然若过街之鼠。这天,众匪被包围在临沂城南的沟壑密林间,眼看就被聚歼。匪婆赵嬷嬷先用钱财买通了临、郯、费三县警备队,又将八千块银元交李森的教练官耿某,托耿去贿赂李森及部下,央求网开一面。李森见钱眼开,法植私,将仅在八里巷就欠下700条人命债的罪当凌迟的赵匪婆,施以宽宥。赵嬷嬷借夜幕当即遣散数百名匪徒,仅携两个女儿及最贴心的几个干儿子化装潜逃

    人格与尊严,是构成称之谓"人"的最起码且又是最崇高的元素。然而,在这里,金钱的硫酸却那样一点一滴地销蚀了官军的尊严,泯灭了李森之流的人性。为了金钱,官与匪辄是朋比为奸,兵与匪常会猫鼠同眠。

    刘黑七初扯匪幡时,山东督军张宗昌,曾派装备精良的"欧营"予以剪除。但欧营奏捷归来时,俘虏的不是土匪,却是百姓的牛马猪羊1925年,张宗昌派主力"宁旅",会同县警备队及民团,对日见壮大的刘黑七匪部进行围剿,总算把刘黑七包抄到蒙山主峰龟蒙顶上。可当三路兵马攻上龟蒙顶时,竟不见一个匪徒。原来,黑七重金买路,从山后进剿的"宁旅"早让众匪逃之夭夭。1927年秋,张宗昌又着两团精锐对日益猖獗的刘黑七,进行轮番清剿,摆出一副灭此朝食的架式。剿匪整个过程毋庸细述,仅从"雷团"与刘匪的一次"战斗",便可尽窥个中蹊跷。其时,刘匪占据着蒙山套里的摩天岭,雷团驻扎在山下的东武安镇,兵、匪相隔八华里。早晨八九点钟许,雷团在迫击炮的掩护下接敌,炮弹声声炸裂,硝烟笼罩山岩。继而,步兵发起冲锋,山上山下,枪声响成一片,战斗显得异常激烈。午前,雷团攻上摩天岭,把刘匪打跑。官兵脱帽休息,却在帽子底下放有排排子弹。刘匪即刻反攻,官兵佯作不支退下,匪徒们上山掀开帽子,取走子弹,换上银元,复又用帽盖上。雷团二次冲锋,刘匪复又败走,官兵们各自收起帽下的银元,"战斗"遂告结束。如此反复"交火"多日,刘匪喜军火充足而游弋他乡,官兵乐钱袋鼓鼓而拨马回营

    韩复榘与土匪的勾结比之张宗昌有过之而无不及。韩的部队多吃空饷,枪支、弹药皆无定数。韩部中私卖枪弹与匪者,不乏其人。倘若说张宗昌的雷团用子弹换银元的"帽子戏法",尚能遮民众一时之耳目,那么韩复榘部队与土匪的枪钱互换,就显得过于明目张胆了。韩的剿匪部队常与黑七匪伙,在约定地点挖道战壕,刘匪把金银财宝放诸壕内,韩部朝天空放几枪,跳进壕内取走财物,遂将枪弹置于壕中。官军一撤,刘匪即把军械取走。顽童们见韩部朝天放空枪,常尾随其后拣铜制的弹壳去换糖块吃

    在那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年代,饥民中的地痞流氓劫枪当了土匪;"钢枪压脖",便能掠来大批钱财;钱财不仅能使土匪于绝境中买条生路,而且能换得官军提供的枪械;有了枪械更不愁无匪兵贼马,人马多了必引起政客、军阀的关注;军阀、军棍们为在全国内战的棋盘上多一份筹码,常将已成气候的土匪收编;招安后的土匪匪性难改,此时已养痈遗患,常惹得天怒人怨,当局不得不与土匪反目为仇,再行围剿

    惯匪巨奸刘黑七,就是在这样一个历史的黑洞里钻来钻去,浮上沉下的。

    刘黑七朝秦暮楚,有奶即娘。1927年冬,直系军阀张宗昌第一个给黑七戴上师长高帽,黑七部在弹冠相庆的同时,又暗通驻河南冯玉祥部的师长韩复榘,韩赠刘两千袋面粉,一万七千块大洋;黑七获利而去,却投靠了后台更硬的何应钦,何将黑七部收编为新四师;时隔年余,蒋桂冯阎中原大战,刘又倒蒋投阎,阎锡山给黑七戴上二十六军军长的桂冠;1931年,黑七脱离阎部,窜到河北大名,想法投靠了张学良;同年,黑七又窜回齐鲁,与已是山东省府主席的韩复榘再度勾结,韩将黑七部收编为山东警备军,韩、刘分任正、副总指挥,黑七部的军饷由省府供给。黑七部虽领官饷,但匪性有增无已。半年不到,韩不得不断掉已经失控的黑七部的军饷,并杀掉刘匪驻济联络处的全部人员,黑七暴怒,率匪部北窜,路过河北霸县时,掘了韩复榘的祖坟;半年后,黑七投靠伪满,被任命为第三路军总指挥,黑七趁此时机,招得千余名善骑的关外胡匪;又是半年不到,黑七脱离伪满刘匪部此时已如无缰野马,百无禁忌,甚至在津浦线上劫火车,绑架英商。1934年春,刘匪二次窜回山东,蒋介石急电冀鲁豫三省军政,联合会剿刘匪。与黑七结下"鞭尸"之仇的韩复榘,这次才算动了真的,驻鲁部队倾巢而出,动用了飞机、大炮、铁甲车、探照灯,韩复榘亲率手枪旅的两个营,坐阵泰安指挥。此次剿刘,旷日持久,耗资巨大,然黑七及部分匪中骨干,仍漏网而逃。闹得韩复榘无颜面对国人,不得不向蒋委员长两度电请辞职不到一年,黑七又借政局腐败之尸,还其枪多匪众之魂,继续任意荼毒生灵,草菅人命,敛钱聚财

    从本世纪二十年代中期至四十年代初,黑七匪部素常保有万名匪徒,盛时竟达三万之众。先后流窜为害鲁、豫、苏、皖、冀、津、晋、吉、辽等十几个省市,成了闻名全国的混世魔王。

    是物欲与权欲锻造了"官匪勾结","兵匪一家"的链环。

    由一个个这样的链环,铆焊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怪圈。

    杨虎城、范筑先们仅靠个人品格的力量冲不破它。

    历史的良知,只能在这个怪圈里哭泣

    五

    解读沂蒙匪事,我们不能不把目光瞄向"人"的自身。

    在人类社会中,人的各种欲望的实现,既受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制约,更受法律与道德的框范。在社会动荡的年月里,由土匪构成的团体,无疑是一种极度扩张个人欲望的组织。人生常有两种悲剧:一是欲望难遂,二为欲望得遂。人一旦踏入匪的轨道,两种悲剧便会集于一身。欲望的种子播入土匪心灵的城堡,长出的必然是罪恶的野草。

    土匪以劫钱掠财为业,绑架"肉票"是土匪获得钱财的惯用伎俩。一般说来,土匪绑架"肉票"有其选择性,然而在二十年代末,刘黑七匪部却阎王不嫌鬼瘦,采用的是拉大网的方式。黑七对于有大刀会员、敢于反抗的村镇,一律破围屠村,大开杀戒。对于束手就擒的屯落,先是把阖庄财物抢劫一空,然后再把村中男女老幼,统统解到"囚票点"。这种囚票点,刘匪部在沂蒙设有多处。

    蒙山中有个秋子峪,是黑七手下一郭姓头目主掌的囚票点。我们仅从这个囚票点里,便可知"肉票"们身置虎吻后的九死一生。

    1929年隆冬的一个深夜。郭姓头目率匪徒,将费县西柴城村的二百多名老幼绑架到秋子峪。在囚票点寨门前的空地里,摆有几张桌子,匪徒们先逐个登记"肉票"的家产,凡报半亩、一亩、二亩地者,土匪认为没油水可榨,均当场击毙。中有一家境稍好的中学生见状灵机一动,谎称家有土地百亩,且在青岛、济南开有店铺。土匪闻听大喜,便将这中学生羁押于"阔票棚"。后面的"肉票",为暂免一死,也纷纷或多或少的虚报了家产。匪徒根据"肉票"所报财产的多寡,分别囚于"阔票棚"、"穷票棚"。阔、穷票棚中的"肉票",一律五花大绑,只给少许瓜干菜团和凉水维持生命。匪徒们狮子大张口,信天要价,这可苦了"肉票"的亲友,他们变卖家产,四处讨借,亦很难达到匪徒所索数目。对"穷票",匪徒一般是榨干油水即击毙;对"阔票",匪徒们采用的则是零刀削肉般的折磨,非让你倾家荡产、灯枯油尽不可。今天先割一只耳朵,送其亲友催赎;明天再剁一只手,给其亲属下最后通牒。阔票棚里,整日哭天号地,鲜血淋漓当时,秋子峪囚票点里,有两个"小肉票",一是十岁的男童叫小捻,一是九岁的女孩叫小琴,他们的亲友砸锅卖铁,磕头作揖,求爷爷告奶奶,总算凑足了赎身钱。然而,小捻回家后,冻烂的下肢从膝关节处脱掉,成为终身残废;小琴那冻坏的双手,也从手关节处脱落。其母见状,泪水和面,包了加进砒霜的猪肉水饺,母女同食,双双而亡

    冥冥中,有一把最能衡度人与动物分野的界尺,她的名字叫良知。良知飘忽于天地之间,匿藏于肉身之内,人类对她最熟悉也常常将她遗忘。良知,是人的心匣中最为宝贵的珍珠。我们常从没有语言、没有意识的小猫小狗乃至刺猬的眼睛里,读到温和友善的目光,那简直是一首首柔情的诗。然而,刘黑七们竟这般对待"肉票",土匪们在获得钱财时,早已完全摈弃了"良知"这个作为"人"的标识。

    就这样,刘黑七从一个"掷石牧羊"的穷光蛋,一跃成为鼎铛玉石的暴发户。他用贪心金、狠心银、昧心钱、黑心财,不仅在济南、青岛、南京、上海购得公馆别墅,还在天津租界里买下洋楼华寓,就连在他地处山皱的老家锅泉庄,他也耗费巨资修起一座五个大院构成的"八卦"庄园,石砌的围墙既高且宽,墙头之上可操兵跑马。金玉满堂的地主,驷马高车的官宦,很难与之比肩。一人成魔,鸡犬升天,贼母王大脚也行有轿,食有鱼,呼奴唤婢,俨然草头太后

    那年月,土匪一夜暴富,实为司空见惯。曾协同赵嬷嬷血洗八里巷的徐大鼻子,不过是个有着五六百人的中小匪首,可在1924年,当某团官军清剿他时,仅从在人类心灵的城堡里,有爱有恨,有善有恶,贮满各种情愫,"报复"即是其一。报复心理不一定是个人品行上的缺陷,实为人性中的通性之一。人在内心中很少不存有报复心理者,只不过有人直露于外,有人深藏于内,有人在这种心理闪过后很快消除,以德报怨,表现出一种豁达宽阔的胸襟。无法无天的土匪总是将报复心理化为血淋淋的行动。刘黑七们的"大破圩"、"大屠村"是对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的蔑视,已大大超出报复的范畴。土匪们为匪前,多有个人恩怨,一旦成匪,即行报复,他们常从这种报复中,寻找某种满足与刺激。

    制造过临城劫车大案的孙美瑶,在抱犊崮一带为匪时,所架"肉票",多为富户,对待"肉票",也不像赵嬷嬷、刘黑七那般惨无人道。某日,一地主被从孙美瑶的囚票点里赎出,放行前,突有一匪持枪将其拦住,让其摇头给众匪看。这地主年过六旬,学小孩摇头未免难堪,见持枪匪满脸怒气,且刀逼胸口,又不敢不摇。地主将头摇摇,群匪捧腹大笑。但持枪匪对地主那货郎鼓般的摇头,不予认可,让其再摇。地主复摇后,又未通过。原来,这土匪与地主同住一村,十年前因岁不丰登,这土匪奉母命至地主家借粮,并主动提出春借两斗高粱,夏还二斗小麦。坐在太师椅上的地主听罢,双目微合,手握念珠,似轻风过耳。借粮童再三哀求,询问借还是不借,地主方将头似摇非摇的动了动。借粮童悻悻而归。地主的摇头状深嵌进他的记忆此刻,持枪匪做了个地主当年摇头的样子,又逼地主再摇,地主连摇十余次,方获准下山。

    蒙阴县那个世代忠厚、力大如牛的石增福,沦为土匪之后自然不会忘记仇人石二麻子。当年,因趁饭时怀揣两张煎饼哺育饥儿而被东家视为贼的羞辱,令他耿耿于怀。当上匪首重返蒙阴,他即把地主石二麻子绑架上山。石增福喝令土匪,用铁丝刺穿石二麻子的两只眼皮,再在眼皮上各挂一铜钱,遮其视线,石增福问看到的是啥,石二麻子答曰:"是钱。"石增福仰天大笑:"知道你就认钱,限你七天交足一万大洋!"石二麻子的家人变卖所有家产将人赎回,一户地主遂成为赤贫

    在人类社会中,有些团体和个人,即使天良丧尽也会大念其圣经。似乎只有土匪这种组织形式,才敢于把一个"恶"字,明目张胆地书写在自己的旗幡上。他们公开背叛伦常理念,贸然颠倒人生法则,常常用人性之恶,作为呼朋引类,凝聚团伙的粘合剂。

    巨匪孙美瑶麾下,有一自成系统的匪*(。匪首名刘守庭,自幼卖馍馍,绰号"馍馍刘"。他驭匪的基准是:放纵匪徒人人把坏事作绝,个个公开行恶;惟有坏事作绝,才消放下屠刀之念;惟有公开行恶,才能引起民众公愤;有了公愤,匪徒们才会死心塌地,抱伙成团。馍馍刘*(中,"架票"、"催票"、"撕票"也与其他匪*(有所不同;架票时,七狼八虎一齐上,兔子要吃窝边草,越是百姓熟悉你的地方,越是让你充当马前卒;催票时割下的耳朵,剁下的手腕派匪徒轮班去传送,让你人人手上都沾血;撕票时,诱逗匪徒创新招,或刖或剐或磔或劓或髌,手段愈残忍愈有赏

    在行恶方面,馍馍刘常给属下做"示范":1920年夏的一天,馍馍刘率匪攻破滕县山外民寨时,阵亡一匪。破寨后烧杀完毕,馍馍刘说:"这个兄弟跟我跑了这些年,还未成家就土了(死亡之意),我给他说个媳妇吧。"他在准备掳走的青年妇女中,亲自挑选了一位俊俏的处女,抓鸡般的活活的放入棺中,用粗钉牢牢将棺木钉死,与亡匪一起埋葬

    我还是要重点剖析一下惯匪刘黑七这个畸形的社会怪胎。刘匪杀人手段之残,聚集匪徒之多,活动范围之广,怙恶时间之长,可谓全国匪首之冠。当时,不少沂蒙百姓把黑七鬼化、妖化、魔化乃至神化。然而,只要剥去黑七的层层匪衣,一个涌动着无尽欲望的贪婪的恶魔形象,就会现形于世人面前。

    黑七为匪时,在8个结拜的匪兄贼弟中,岁次第七,众匪让其执牛耳,是因其胆大泼天,枪法超群。那是黑七做羊倌时的一年,锅泉庄窜来十余土匪,土匪仅鸣三枪,村人皆吓跑,惟黑七藏于卧牛石旁,静观动静。土匪劫财离村时,一持枪匪徒后尾压阵,黑七从怀中掏出石块,以掷石击羊角百发百中的本事,对准几十步开外的那压阵持枪匪的后脑勺,嗖的掷去,打个脑浆迸裂。黑七纵身扑上,夺得"马连匣子快枪"一把。黑七率匪首次破圩时,他手持双枪,左右开弓,一枪一个,两个圩上守护人应声而倒。小鬼崇拜阎王,黑七先是以操枪的奇技淫巧,折服了众匪。

    刘匪麾下之徒,成分淆乱,可谓鸦集兽聚。黑七为匪后半期,连国民党中失意的政客,士绅中的利欲之辈,也如蚁附膻,如蝇逐臭,甘居刘麾下为"高参"。黑七目不识丁,胸无点墨,却将万匪之众玩于股掌,招之即来,挥手即去。他统匪诀窍是紧紧抓住了人性中的致命弱点。

    凡为匪者,一是爱钱,二是贪色。黑七将钱当作拢匪的圈套,以色作为"美丽"的诱惑。

    匪幡初举时,枪弹是土匪的命根。深谙枪杆子里面出钱财的黑七,尤为重枪。凡在抢劫中夺得枪弹者,除按黑市高价给以赏赉外,还让匪徒以枪入股,再次分赃时,便可分得人、枪双份。此举使匪徒夺枪时往往如鼠斗穴,施勇逞狠。每当铁杆匪徒家中有困难时,黑七总是施以银元,让铁杆更加铁心

    破圩劫村,刘匪部总能掳得大批青年妇女,黑七总是让匪徒们恣意淫乱。后来,刘匪部几度被军阀招安、被日寇收编,亦匪亦军,亦伪亦顽。黑七属下大头小脑,也都闹得了师、旅、团长的名份。黑七着人四处搜罗美色,不断给他们配备小妾侧室

    黑七为匪时间一长,也渐次摸准了军阀政客们欲望的脉搏:有的志在南面称孤,有的意图雄长一方,谁都想扩充自己的实力。黑七的万余人马,对谁也不能不是一个可以增重的砝码。此时的黑七,通过金钱铺路,早已买通各路诸侯中的要员赃吏,他们常常为黑七通风报信,黑七对各派系的明争暗斗,嫡庶亲疏,了然在胸。狡诈的黑七自然明白,他身率的是一支匪伍,早己播臭千里,不管哪派收编他,仅是一时借用,一旦成就大事,必会卸磨杀驴,过桥抽板。于是刘匪不管哪派哪系,凡给奶者,猛咂一口即窜。军阀割据的年代,必然会产生巨大的社会空隙。滑得不能再滑的黑七,瞅准了这缝隙,像巨蟒一样拿云播雾,钻游于半个中国

    有些口碑资料称,黑七其人坏归坏,恶归恶,但对其母王大脚却极尽孝道,常将母言当"圣旨"。1928年7月,刘黑七第三次大劫费县城,把商号店铺抢拿净光后,又大得一笔横财。这时,黑七派心腹用四人轿把王大脚从锅泉庄接来,并强令全城人出门迎接。黑七亲临轿前以示孝敬,见其母的大脚露在轿外,忙拉轿帘遮盖。王大脚掀帘下轿,当众斥骂黑七:"儿不嫌娘丑,狗不嫌家贫,我脚大给你丢人啦!实话告诉你,你能当上师长,就是我这双大脚带给你的福气!"黑七不顾体面威风,当众给母叩头作揖,诺诺认错。有些被黑七部所绑"肉票"的亲属,几经周转,求到王大脚门下,大脚也常令黑七放人这就是人说的黑七孝母的依据。然黑七孝母的衣食均沾满百姓鲜血,多少慈母幼童残死在黑七屠刀之下。孽子为匪,母不以死相劝,早已枉为人母,黑七孝从何来?!

    剥去黑七某些虚伪且带有欺骗性的匪衣,这个魔鬼的心旌上写的全是"恶"字。

    较之韩复榘麾下那个"朝朝美酒,夜夜新郎"的色狼旅长李占标,刘黑七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。李占标用搜刮的民膏,以每夜50块大洋的价码专寻民间处女"xx瓜",而黑七猎艳则全仗暴力。他把玩女人称作"换衣裳"。不管是流窜还是打仗,每到一处,黑七总是遣匪徒捉来仨俩女人陪宿,以发泄兽性,不管肥瘦妍媸,玩完即弃。黑七荡南扫北,所掠美女做妾充小者,多以地名冠之:在莒县,黑七巡街时见一卖大饼少女姿色出众,便遣匪抓来,称"莒县太太";在热河慈县,他骑马撞见一已婚女子觉有塞外风味,便当即让匪擒来,称"慈县太太";在胶东平度,匪徒们于驻地搜出一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中学生,黑七见其玉容花貌,便千方百计使其屈从,封为"平度太太"天津租界的洋房,是黑七放荡形骸的淫窝,除多藏美姝丽媛外,还常从妓院里拉回路柳墙花。

    衣冠禽兽的黑七,所蹂躏糟践的女子无计其数。这羊倌出身的匪枭,玩女人常常"土法上马",变换花样。黑七为恣意取乐,有时竟让喽捉来几个肤白乳大的青年妇女,凌逼她们将衣服剥得精光,再将铜铃铛系于她们的乳上,让她们擀面条给匪首吃。擀面杖在面桌上来回滚动,系在乳上的铃铛也随之叮当乱响,匪徒们淫笑不止。黑七称这叫吃"响铃面"

    1933年8月底,黑七率匪部流窜至察哈尔省南口的山峪里,被宋哲元的部队围困,眼看堵截峪口的兵马将至,黑七部面临全军覆没之灾。黑七急命众匪人人身上绑上干草秫秸,准备怀抱枪支从峪顶滚滑下山,夺路逃窜。见一切就绪,黑七召来旅、团长们,命令说:"坠脚东西统统甩掉,马匹要打死,老婆孩子一个也不留。"要女人不要命的匪徒们沉静有时,无一动手。黑七凶狠狠劝道:"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窜到山东、河南,每人再给你弄个女学生,年轻漂亮的。"说罢,黑七先砰砰两枪将自己两个老婆打死,又命手枪队、机枪连一齐摆开杀势,噼里啪啦,一阵扫射,部中所有家眷、孩童及骡马,统统呜乎哀哉!

    黑七率众匪滚滑山下,狼狈逃遁。南口山峪里,那刚刚被击毙的骡子的头还在轻轻地颤抖,那刚刚被枪杀的战马的腿还在痛苦地抽搐,那奄奄一息的女眷们的身上的弹孔里,还在涌流着殷红殷红的血,那尚存一丝二气的孩童们的细手嫩脚,还在微微地颤动这惨景,这惨状,与刘黑七当年用活鸡蘸煤油点火破圩大屠村的惨烈,何其相似乃尔!不过,这次匪徒们的枪口,对准的是他们自己的妻妾和儿女。虎毒尚不食子,人恶如此,天道宁论!

    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托尔斯泰有云(大意):吾有人性之托尔斯泰,亦有兽性之托尔斯泰,而兽性之托恒为人性之托所压倒这为"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"的名言作了注释。惟有土匪这种组织形式,将天使美的因子荡涤殆尽,而把魔鬼恶的细胞生满全身。

    其个人的窝赃点里,就搜出20多万块银洋,足足装了五大牛车

    六

    良知,也如同深藏人体内的燧石,它迸发的火花,可随时燃亮人的心灵。当土匪们用罪恶之水将燧石之光全部浇熄后,心灵的枯井里便盛满了灰烬。尽管这些走肉行尸仍以及时行乐去打熬岁月,但随着时光的流逝,死魂灵便在恐惧中日夜颤栗。他们心中自有一份罪恶的清单,他们应该知道生命的幕帘该怎样降落。

    凶狠的土匪,实则神经极为脆弱。惯常,他们不敢使用正常人的语言,多用黑话。

    土匪最怕暴露姓名:如姓杨的呼爬山子,姓黄的唤槐花子,姓郭的叫盖口子,姓于的呼顶浪子,姓马的唤高腿子,姓王的叫虎头子,姓孙的呼兔辈子,姓刘的唤顺水子,姓赵的叫走俏子

    土匪行恶,也多用贼语:如抢掠称"使钱去",屠村谓"打旮旯",烧房称"烧红窑",绑票谓"请客去",割耳称"送山风",剜眼谓"取照子",剁手称"拿耙齿",割鼻谓"去闻香",砍头称"凿母子"所劫财物,土匪也自有称谓:牛叫"春子",驴叫"条子",马叫"高风子",猪叫"黑毛子",金叫"蛋黄子",银叫"白雪子"土匪自称"山马子",谓官军是"花腰子",呼"大刀会"是"槽肚子"

    土匪黑语几乎泛及各方各面:山叫"老硬子",河叫"大横子",阴天叫"上幔子",下雨曰"摆浆子",酒叫"火山子",筷叫"对方子",鞋叫"踩壳子"

    因"茶"与"查"、"饭"与"犯"同音,土匪最为忌讳。他们把吃饭称作"上传子",喝茶叫作"上泉子"。土匪对"网"更是讳莫如深,若遇上网鸟、捕鱼者,他们认为是自投罗网,非将对方打死不可。有些特别迷信的土匪,遇见网后,常常三五日不敢出门

    人类社会制造的怪圈,永远圈不住正直的历史老人。历史老人用良知的丝线织成的天网,终将沂蒙匪事中的大头小脑,一一擒获。

    女匪赵嬷嬷用八千块大洋,从赃官李森那里买了条生路后,率两匪女及贴身的干儿潜逃威海,躲进一家小旅店里,准备乘船取道大连下关东。因盘缠不足,赵嬷嬷派一干儿秘回临沭县一个窝赃点里取银,被八里巷幸存的几位村民侦知,飞报当地驻军及省当局。赵嬷嬷及其匪女、干儿被临沂警备大队擒获归案。当赵嬷嬷及两匪女被押到临沂法场那天,临沂城里人山人海,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沂蒙百姓,莫不拍手称快。刀斧手手起刀落,匪婆匪女便身首异处。切齿愤盈的八里巷的幸存人,索回三颗人头,回村后用桐油炸成"炭球",悬诸高杆,示众多日

    也曾欠下八里巷血债的徐大鼻子,自知罪不容诛,携爱妾"小白鹅"潜逃苏北,整日杯弓蛇影,惶惶如丧家之犬,遂吞金自尽。小白鹅被官军缉捕后,供出徐匪在郯城的窝赃点,20万块银元即被起获。当徐大鼻子的尸体被牛车拖着游乡示众时,那满当当的五大牛车银元,徐匪不仅不能带至阴间挥霍,反倒成了他渔夺乡里的血证

    制造"民国第一案"的巨匪孙美瑶,招安后所辖一旅人马驻扎在枣庄城外的某镇。孙部匪性难移,经常三五成群,溜进枣庄,声色犬马,寻欢滋事。是年秋日,孙的部属与驻枣庄的吴团在街上发生冲突,孙部的人被殴打败归,孙美瑶闻之大怒,即率手枪队蜂拥进城。孙手提盒子枪沿街叫骂,手枪队也剑拔弩张,一个个宛如市井无赖,把吴团团部包围。闹得当街商家打烊谢客,满城百姓关门闭户。新任兖州镇守使张某老谋深算,孙美瑶被招安后,张某将孙收为门生,表面上视孙为嫡系心腹,实则早感到招安孙部是开门揖盗,便暗存杀机。孙部与吴团发生*&牾后,张某一面急告吴团闭门不出,一面星速赶来枣庄,在下榻处设华宴对孙美瑶好言抚慰。并择一吉日,再开盛宴,特邀枣庄士绅军要相陪,为孙、吴两部调解。"鸿门宴"举行那天,枣庄中兴煤矿俱乐部里,悬灯结彩,人到熙熙,马到攘攘。当孙美瑶喜孜孜步入酒楼的第一道门时,孙的随从被侍者极为客气地请进酒楼一厢。孙美瑶在要员的陪同下兴冲冲进入二道门过堂,这时,潜伏在过堂内的两个便衣骤然向孙扑来,一便衣将手攥的白石灰向孙的双目一拍,孙顿成"瞎子",这便衣就势将孙半按在地,另一便衣举起"鬼头刀",噌地朝孙的脖颈砍去。孙还没反应过来,便脑袋搬家。这个被招安后仅过了四个月旅长瘾的一代匪枭,就这样匆匆奔上了奈何桥。

    孙美瑶麾下那个"以恶治匪"的馍馍刘,闻凶讯化装潜逃至枣庄车站,被吴团的士兵查获,在滕县民众的强烈要求下,由官兵解到当年馍馍刘把一少女活活钉进棺材与亡匪同葬的村寨,将其就地正法。那花季少女的冤魂若九泉有知,当会涕泗滂沱

    曾血洗阳崮并把崮顶当作屠场淫窝的悍匪李殿全,在官军、民团围崮两个月后,水断粮绝,众匪被犁庭扫穴,一网罗尽。周围数十里内的百姓纷纷拥上阳崮顶,对李匪鞭尸三百,仍难消心头大恨,又将其尸泼油火焚,撒骨扬尘

    给"肉票"眼皮上串两个铜钱的匪首石增福,曾被鲁南民团招安。在当上营长,移防胶东后,身在官军仍行匪事,被逮捕枪决

    惯匪巨奸刘黑七的下场更为可悲。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,黑七再次投日,被委以"皇协军前进总司令",三度窜回山东,继续祸国殃民。刘匪先鲁北,而胶东,于1939年春又踅回沂蒙。刘部协助日寇,合同各路伪顽,对我抗日根据地日骚夜扰,为鬼为蜮。我鲁南军区老三团、老五团,与刘匪黑七几经交战,黑七部损兵折将,大败亏输。黑七悬心吊胆,惶恐恐如惊弓之鸟。他找来五六个替身,扮作假黑七,以避不测。晚上睡觉,黑七有时宿在羊圈,有时眠于马厩,连随从也难知其所在。1943年11月15日深夜,我老三团、老五团,对黑七部的穴巢柱子山发起攻击,经三小时激战,刘匪固守的明碉暗堡,全被摧毁,大围小圩,悉被攻破,匪兵贼马,折戟沉沙。清扫战场时,在黑七居住的小圩子内,我老三团主攻连的战士们仅在正房内擒得黑七小妾,打开东西两厢房,房内堆满铁箱,箱内全是金砖、金条、金元宝,惟独不见黑七踪影。原来,大围墙被炸塌时,黑七趁混乱带一副官一警卫从小圩子的围墙上坠绳而下。慌不择路时,副官被俘,警卫被毙,黑七只身踉跄逃窜。我潜伏在坟地等待打"出水"之敌的一战士,见一黑影短、胖、矮、粗,认定是黑七,便穷追不舍。一颗仇恨的子弹出膛,正中黑七头颅。这个横行半个中国长达二十九载,屠杀无辜百姓多达二十余万人的混世魔王,终于结束了罪恶的一生!

    因"黑七乃乌鱼精下凡,刀枪不入"之说,在沂蒙流传甚盛,初时,百姓皆不信黑七亡命。民兵只得抬其尸体,四乡示众。当百姓"验明尸身"后,不由想起黑七破圩屠村杀人如麻的那一桩桩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,藏怨衔恨的乡亲,愤难自持。人们有的拿剪子,有的握锥子,有的攥斧头,有的挥菜刀,恨不能将黑七碎尸万段

    几年后,乡亲们终于从山旮旯里搜出刘匪母王大脚,不由分说,便一阵乱棍将其打成肉饼。生下孽种且有纵子行恶之罪的王大脚,同其子黑七一样,受到了永恒的诅咒!

    天地浮浮沉沉,春秋来来往往。过去了,那狗吠鸡跳的霜晨;过去了,那冤魂啾啾的寒夜;过去了,那村村白骨收于一坟的悲惨;过去了,那百里禾田无颗粒的凄凉;过去了,那灌满泪珠的沂河;过去了,那枯草汪血的蒙山

    对于昨天的世界,曾有人满足也曾有人淡漠过它的野蛮与荒疏;面对当今的时代,有人沉湎也有人追逐它文明里包裹着的自私和冷漠。既然,"人"的躯体内或多或少潜有"恶"的元素,那么,抑恶扬善,惜爱释怨,便永远是一部人类常读常新的大书。

    善良的人们啊,请不要忘记:只有对历史的苦果进行痛苦的咀嚼,才能举起未来欢乐的杯盏。

    1999年9月16日于军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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