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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趣阁 www.bibiquge.com,变形的陶醉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,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,发狂似地冲出屋去;在她身后,敞开的门在不住摇晃;在电灯光照耀下,黄铜和玻璃器皿在木然地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她像个梦游者那样跑下楼去,糊墙纸、墙壁上的画、各种器具、楼梯、电灯、旅客、侍者、婢女,各式各样的物品、各色各样的面孔,幻影般从她身旁掠过。有几个人吃惊地看她,有人同她打招呼,奇怪她为什么视而不见、听而不闻。可是她眼前只是茫茫一片,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,她是在朝着哪里跑,想干什么,只觉着两腿敏捷得不可思议,托着她呼呼地冲下了楼梯。

    平日合理地调节她的行动的某个枢纽失灵了,她不是跑向一定的目标,而只知向前,向前,被一种不可名状、莫名其妙的恐惧驱使着向前跑去。跑到大厅门口她戛然停住了;原来,她这时恍然大悟:这是供人闲坐、跳舞、欢笑、尽兴欢乐的地方呀!于是她立刻自问:“我来这里做什么?我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呢?”这样一想,空间的推动力便骤然消失,她一下子失去了前进的力量,还没来得及站稳,周围的墙壁便摇晃起来,地毯也旋转起来,大吊灯也剧烈地摆动,在空中划起椭圆形的圆圈。我要倒下去了,她的感觉告诉她,我脚下眼看就踩空了!她本能地伸出右手,抓住了一块门帘,使身体暂时得到平衡。然而她的关节却没有一点力气,欲进不能,欲退不得,一步也挪不动。她使劲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看了一眼,全身沉甸甸地靠在墙上,接着又闭上眼睛,站在墙边呼哧呼哧直喘气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    正在这个时候,德国工程师撞见了她。他正想赶快到自己房里去取照片来给一位女士欣赏,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奇怪地贴在墙上,这个人紧紧倚墙而立,一动不动,艰难地喘息着,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发愣;头一刹那他没有认出是她,但紧接着他的声音便又带上了那种亲昵、快活的腔调:“唉呀,原来是您呀!您为什么不到大厅里来?要不您这是在追踪什么秘密吧?为什么……可是……怎么回事……您这是怎么啦……?”他惊异地盯着她,原来,当他刚说出第一句话时,克丽丝蒂娜便猛地一惊,浑身发抖,恰似一个梦游者在听到一声意外呼唤时,像中弹一般惊醒过来那样。

    她那可怕地高高竖起的眉毛,使她的眼神显出一种五内俱焚、痉挛抽搐的表情;她举起了一只手,像是为了抵御外来的袭击。

    “您这是怎么了?您感到不舒服吗?”他说着就上前架住她,不这样也不行,因为克丽丝蒂娜已经东倒西歪了,她突然觉得眼前发黑。但是,当她接触到他的手臂,接触到人身的温暖时,便立刻抽搭起来。

    我必须同您谈谈……现在就谈……但不要在这儿……不要在这里当着别人的面……我得同您单独谈谈。其实她并不知道该对他谈些什么,她只想诉说诉说,同随便哪一个人谈一谈,吐一吐腹内的委屈罢了。

    工程师对她那往常一直是平静柔和,而此时竟变得尖利刺耳的嗓音大为震惊,一时感到有些尴尬,心想:她八成是病了,已经被安顿在床,所以刚才没有下来,现在自己又悄悄爬起来——她准在发烧,从她那忽闪忽闪的眼睛就看得出。要不就是歇斯底里病发作,唔,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!——不管怎么说现在首先得安慰她,好好安慰她,不要让她发现你是把她当病人看待,要尽量在表面上附和着她。

    “哦,非常乐意,非常乐意,小姐,”——他像哄孩子似地对她说话——“不过,也许……”(最好别让人看见我们!)“也许我们到宾馆外面去走走要好一点……去呼吸点新鲜空气……这对您肯定有好处……这里这间大厅总是供暖过分,让人热得难受……”现在惟有安慰、不断地安慰,他想,而在他拉起她的手臂时,就装作似乎是无意地摸了摸她的手腕,看看她是不是真在发烧。不,手是冰凉的。真奇怪啊,他越来越不自在地想道,真是一桩大怪事。

    宾馆门首,弧光灯在高处微微摇曳着,发出刺眼的光亮,而左边的树林则是一片昏黑。昨天她就是在那里等着他的,但这时似乎已经事隔千年了,她身上的血液中没有一个细胞还记得这件事情。他轻手轻脚地牵着她走过去(赶快先到暗处再说,谁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),而她则木头人一般任凭他拉着走。唔,要先打岔,——他考虑着——讲些无关紧要的话,不要同她商量正事,只是信口随便聊聊,这是安慰她的最好方法。

    “您瞧,这不就舒服多了吗……您只管披上我的大衣好啦……啊,多美的夜晚……您看那天上的星星……说老实话,我们每天晚上都窝在宾馆里真太没劲了。”他一个劲说着,但瑟瑟发抖的克丽丝蒂娜却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。什么星星,什么夜晚,她此时只感觉得到她自己,只感觉得到她那多年来遭压抑、被排挤、受欺凌的自我,这个自我此时在疼痛难忍中像巨人一般挺身反抗,使她胸膛都快炸裂了。霎时间,她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狠命抓住了他的臂膀。

    “我们离开这里吧……明天我们就走……永远不再回来……我永世不到这里来,永世不再来了……您听见吗,永远不再来了……永远不来……哼,我真受不了……永远不再来……永远不再来。”她在发高烧,工程师担心地想,看她浑身抖得这么厉害,肯定是病了,我得马上去请一位医生,但是她像发狂似地死死抓住他的胳臂不撒手。“这究竟是为什么呀,我不知道为什么……他们要我马上离开这里…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……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啊。中午他们两个人对我还好得什么似的,只字不提这件事,可到晚上……晚上他们就对我说,我明天非离开这里不可……明天,明天清早……马上动身,而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……为什么我一定得马上离开……就这么突然不见了……就这么一下子消失了……就像人家把一件不要的东西扔到窗外去那样,正是这样…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,我不知道……我不懂…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。”

    哦,原来如此!工程师想道。一下子他全明白了,正好是在刚才,有人把那些关于凡-博伦的闲话传给了他,使他不由得吓了一跳;他差一点就向她求婚了,好险啊!现在他明白了:老两口是想急急忙忙地把她打发走,免得她继续给他们惹麻烦,炸弹已经爆炸了!

    唔,现在可不能再掺和进去了,他急忙想道。打岔!打岔!他于是开始讲些不痛不痒的话。哎,也许这还不是最终的决定吧,也许这两位长辈还会再考虑考虑的,而到了明年……然而克丽丝蒂娜这时既没有听,也没有想,她只觉得自己满腔的痛苦必须倾吐出来,必须痛痛快快、淋漓尽致地倾诉出来,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只能用大声哭叫,使劲跺脚来表达自己的感情那样。“可我不想走!我不想走……现在我不想回家……现在回去干什么,那种日子我再也受不了啦……受不了啦……我要完了……回家去我要发疯的……我向您起誓,我不能,我不能,我也不愿……您帮帮我吧……您帮助帮助我吧!”

    这是一个垂死的溺水者发出的绝望的呼喊,凄厉震耳,已是断断续续,上气不接下气了。她的声音现在突然像从一个呛水的人喉咙里发出的那样尖利,而且,那突然爆发出来的抽抽搭搭的哭泣猛烈震撼着她全身,以致他好像也受到了感染,在自己身上觉出了阵阵的抽搐。“别这样,”他求她,一时不由自主地被这景象打动了。“别哭呀!别老这样哭呀!”为了安慰她,他的胳臂不由自主地把她搂紧了些,她随着他,瘫软无力地靠在他胸口上。然而这样依偎着并没有一点情意绵绵,只有极度的精力衰竭,只有莫名的疲惫倦怠。惟一的慰藉,是她现在能感觉到自己是挨着一个活人的身躯,感到还有一只手在抚弄她的头发,自己还不是完全陷入孤苦无依、孑然一身、千夫所指的可怕境地。逐渐地,她的啜泣减弱了,不那么外露了,不再是触电似的抽搐,而变成了低声呜咽。

    克丽丝蒂娜结识不久的这个男子,此刻的心情是颇为奇特的。他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树林的暗影中,然而离宾馆又不过才二十步远(随时可能被看见,随时可能有人路过这里),怀里又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,他清楚地觉出她那投入自己怀抱的胸脯像热浪似地跌宕起伏。于是他禁不住油然而生怜悯之心,而男人对受苦的女人的怜悯,又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表现为温存爱抚。好好安慰她一下吧,他想,要好好地安慰安慰她!想着他便用左手(她一直紧紧拉着他的右手以免摔倒)像施行催眠术那样轻轻抚摩她的头发。为了进一步减轻她的哭泣,他又俯身去吻她的头发,吻她的两鬓,最后吻到她那颤抖的嘴唇了。这时,一阵语无伦次、断断续续的呼喊突然从她嘴里迸发出来:

    “您带我走吧,您带我走吧……我们离开这儿……您上哪儿都行,您随便去哪里我都跟着您……只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就行……不回家去……我受不了……到哪儿都可以,就是不要回去……干什么都行,就是不能回去……不管您去哪儿都行,不管去多久都行……走吧,快走吧!”在这狂乱的呓语中她拼命摇他的身子,就像摇撼一棵大树。“您带我走吧!”

    工程师吓坏了,赶快煞车!这个讲求实际的男人想道,现在得迅速果断地紧急煞车!想个办法让她平静下来,然后送回宾馆去,否则事情就棘手了。

    “对,亲爱的,”他说,“好的,亲爱的……不过干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呀……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吧。您再考虑考虑,明天再说……也许您的两位亲戚那时又改变了主意,他们会感到遗憾……到明天,咱们看什么就都有个眉目了。”可是,她浑身颤抖着坚持:“不,不能等明天,不能等到明天!明天我就得离开了,早晨就得走,一大早就得走……他们已经把我一脚踢开了,把我推开,就像对付一个加急邮包,让人火速运走……而我可不愿就这样给打发走……我不愿意……”说到这里她更紧地抓住他:“您就带我走吗……马上,马上走……您帮助我一下吧……我……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必须立即结束这场戏了!工程师心里想。决不能卷进去!她已经失去理智,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。“好,好,好,亲爱的,”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,“当然啦,我是了解你的……咱们到里面好好商量吧,别在这儿,这里您不能再呆下去了……您会受凉的……没有穿大衣,只有这么件薄薄的衣裳……来,咱们现在先回去,到大厅里坐下来讲……”一边说着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把手臂从她身上抽回来。“走吧,亲爱的。”

    克丽丝蒂娜一怔,呆呆看着他,哭声戛然而止。他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,一句也不明白。然而在极度的绝望中,她的肉体却在他那下意识的微微颤抖中感觉到那只温暖、柔情的手臂怯怯地缩回去了。肉体先感觉出,接着本能告诉她,然后理智才吃惊地认识到:这个男人正在从她身边退缩,他缩手缩脚、胆小如鼠、怕受牵连;她认识到,所有的人都要把她从这里轰走,所有的人都不愿她留在这里,毫无例外。认识到这些,她从刚才的迷蒙状态中清醒过来。她狠狠地鼓了鼓劲,然后简单明了地厉声说道:“谢谢,谢谢。我一个人去就行了。对不起,我刚刚只是一时感觉不大舒服,姨妈说得对,这儿的高山空气对我的身体没有益处。”

    他还想说点什么,但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挺直腰杆大步匆匆先走了,决不要再看他的脸一眼,决不再看任何人,走,走,走,决不再对这些盛气凌人、胆小如鼠、饱食终日的家伙,决不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低声下气,走,走,走,再不要他们的任何东西,再不要他们的任何施舍,再不上当受骗,再不和他们说心里话,再不把心交给任何人,决不再这样干了,走,走,走,宁愿冻死在路边,宁可饿死在茅屋,也不在这儿呆下去了!当她穿过这所平日顶礼膜拜的房子、这平日十分心爱的大厅,从这些像彩绘石头一般的人身旁走过时,心里只有一种感情了:恨。恨那个男人,恨这里每一个人,恨所有的人。

    整整一夜,克丽丝蒂娜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圈手椅里。她思绪沉重,思想不断兜圈子,转来转去始终围绕着一个感觉:一切都完了。她并不觉得有明确实在的、说得出摸得着的疼痛,而是一直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中,在这种状态下她觉得有某种潜藏的东西在使她身上隐隐作痛,好像一个人在做手术时虽然上了麻醉药,但仍能隐约觉得那火辣辣的刀子在剖开自己的肚皮一样。原来,在她默默静坐、两眼黯然失神地盯着桌子愣神儿时,情况又有了变化,一件她那麻木的意识并不明白的事在她身上发生了,这就是:她身上那另一个人,那个新我,那个生活在梦幻般的九天的、人为的双重自我,那位虚妄而非真实,然而又的确是有血有肉、实实在在的封-博伦小姐,正在她体内逐渐死去。现在她仍旧坐在那位小姐的房间里,身子也仍然还是那个人的,冰凉的脖颈上还戴着那个人的项链,嘴唇上还涂着艳丽的口红,肩上还披着那个人心爱的轻纱一般的夜礼服,但是,此刻这件衣服已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,感到像裹尸布裹在僵尸上一样恐怖了。这衣服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了,这另一个世界,这个上等人的世界,这个乐园中不再有任何东西属于她了,一切又都同第一天一样陌生、一样同自己格格不入了。洁白、光滑的床铺就在她旁边,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松软的鸭绒被,发出柔和而温煦的光彩,但她不想躺上去:这已经不再属于她了。她感觉四周这些色泽光亮的桌椅、默默无言的地毯、所有黄铜、丝绸、玻璃的物件和用品不再是属于自己的,戴在手上的手套、挂在脖子上的珍珠也都不再是自己的,——所有这一切都属于那另外一个人,那个现在已被杀害了的孪生姐妹克丽丝蒂安娜-封-博伦,那个已经不再是她、但又确实是她自己的女人。她一再努力不去想这个人工的自我,而去想她真正的自己,她强迫自己去想母亲,想着她在重病中,也许现在已经死了。可是,无论她怎样使劲激发自己的感情,却产生不出痛苦,产生不出焦虑,现在是一种感情淹没了其他一切,一种愤怒,一种深沉的、剧烈的、绝望的愤怒,它郁积在胸发泄不出,一种无比巨大的愤怒——她不知道是冲着谁,是冲着姨妈,冲着母亲,还是冲着命运,这是一个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的愤怒。她那备受折磨的心灵只有一个感觉:别人夺走了她的什么东西,她现在不得不从这个幸运儿自我中蜕变出来,变成一条向隅而泣的可怜虫;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,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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