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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     这时端纳也插了进来,“比我的英文好听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,”白莎继续说着英文,“我是生在美国的。”

    “生在美国的?”

    “嗯。生在您熟悉的波士顿。我的亲生父母在18年的大流感中去世了。成了孤儿后,我和孪生姐妹被白牧师和她的女儿收养了。不过听白牧师说那时您已经离开波士顿回国了,所以此前无缘见到您。今日实是我莫大的荣幸。”

    “多传奇的故事呀。Donald,你不介意吧,让莎拉坐下讲讲她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蒋夫人示意白莎进前,坐在她身边的两人沙发上。此时夫人不再审视我,也放过了俞先生。我们松了口气,乐得站在一旁注视。

    “你有孪生姐妹?是姐姐还是妹妹?”

    白莎摇摇头:“其实我们也不知道。因为是父母去世后两天我们才被白牧师的女儿发现的,所以也不知谁大谁小。只是我小时候更淘气些,大家就把我当成姐姐了。”

    “哎,苦命的孩子,”蒋夫人颇为动容,拍了拍白莎的手,“你既然已被白家收养,如何又回到了中国?”

    “我刚刚还在对俞先生讲,我是三年前跑回来的,跑回来抗日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倒是个奇闻。你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“用笔抗日啊。夫人,我在为几家美国报社和杂志写稿,有一篇刚刚在《生活》周刊上发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可太巧了。Donald,咱们刚刚还在说见记者呢,这就来了这么可爱的一位记者。”然后转向白莎,她笑道,“莎拉,我们先把你扣下了。”

    白莎故作焦急,朝向我,用中文唤道:“舅舅?”

    “舅舅,你叫他舅舅?”蒋夫人好奇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是呀。白牧师家的伊莎白小姐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。舅舅呢,”这时,她狡黠地停顿一下,面含微笑:“舅舅和伊莎白小姐就像姐弟一样,所以自然是舅舅啦。”

    蒋夫人点点头,目视远方,仿佛在回顾往事:“你这么说,我倒是也记起来了。那位伊莎白小姐和我年纪应该相仿,样子很是端庄,而且是极虔诚的基督徒。只是可惜从小失明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维,既然李先生是我们的旧交,你好好招待他。我留莎拉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蒋夫人的话中并无商量的余地。这倒也是我所想的。和俞先生在一旁站了许久,也是无趣。如此终于被恩释了,便急匆匆地逃了出来。

    在楼梯上,俞先生拉住我,轻声说道:“老李,也就是你我这样的人,没有那些奢想。换了别人,可不把白莎当成了摇钱树。”

    我此时不知怎地心胸憋闷,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俞先生一下,怒声道:

    “你若愿意,你就拿她当摇钱树好了。”

    俞先生还是那好人的脾气,拍着我的肩头,笑道:“老李,你这人脾气就是怪极了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何种人?我是叫你要小心。夫人身边位子没多少,你新出来一个,就有旁的人不欢喜。”

    “再者,”此时他迟缓了片刻。

    “再者什么?”我的眼光已舒缓了许多,但言语中还是努力地坚持着。

    “再者,你要让白莎多加小心。”他压低了声音,继续道,“委员长明面上是不便干涉夫人身边的事,但总有人帮委员长操这份心。会有人盯上她的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提醒,”我说道,声音也恢复了平静,“不过,她虽然叫我舅舅,毕竟不是骨肉之亲。她的事,我也是管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话说完,我转过身,不再顾及身后的俞先生,快步下楼。从世外桃源般的二楼突然重新回到这人声鼎沸中,仿佛是进入了巨大的蒸笼。

    我本就心烦意乱,此时更觉着被无数鄙夷的眼睛盯着,逃也逃不脱。周边的人诧异地看着我这个怪物横冲直撞,不知何故。屋中虽是不热,可我在出汗,汗珠滴滴地流在前额和后背,直到逃出门外才来得及喘息片刻。

    此时天已全黑,大门外的记者和重庆百姓也大多散去了。我缓了缓散乱的气息,心想着车是白莎借来的,也就自然留给她,自己还是走回家去。

    这一带离家不远,原本不该迷失方向。可此时头脑和脚步似是失去了联系,本该往上城走的,却不知怎的绕到了储奇门。

    我本也没有急事回家,既然错了,索性在江边走走。那里南面长江,夜色中,储奇门码头外,江水如墨,静静流淌,江面上点点灯光渔火远近唱和。

    心静下来,便也想得开些。自己二十年前由此地顺江而下,漂洋过海,直到那万里之遥的外邦。可无奈时运不济,而自己又不思进取,终是退回了几口盐井之中。可白莎毕竟年轻,当得上进之时,为什么要退而避之呢。她的路还长,得贵人相助也是她的福份。

    此时身上和额上的汗早已被江风吹干,寒气又夹裹着潮气袭来。我转身向回走,却也没有直接回家。转过了药材公会的大楼,斜刺里有条窄巷,一家貌似颇佳的茶楼门前灯烛摇曳。

    我也顾不上细看牌匾,便走了进去。内中是一片青石漫地的天井,木梯通向四方。茶博士迎我上楼。这上面有个不小的台,却是在演昆曲。

    “先生您请,”茶博士殷勤地安置我坐下,“您来得巧啊。这都是苏州最好的昆曲班子。咱们四川人以前是没这耳福。南京的大老爷们把这戏班子也撤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并未深知昆曲,此时听去却是侵人心脾。那丝丝缠绵的笛声,和婆娑曼舞的男女如织茧一般把我的愁肠捆缚。

    茶博士来点茶,可我却要了一壶酒。酒壶和酒杯是精细的青瓷,酒水是本地的陈酿,红烛下台上五彩斑斓的戏服倒映杯中。

    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。”台上身姿婀娜的旦角唱起了游园一折。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,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,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,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。”

    该是酒入愁肠心易醉,也不记清那后面的几折,只是满眼如花美眷,满心似水流年,不几时却尽归混沌。

    第二天在刺骨的寒战中醒来,好似被浸入冰水之中,无处躲藏。头疼欲裂,眼冒金星,浑身动弹不得。想问句话,但又发不出什么声音,只是如鲠在喉,呜呜的几声。

    一声响动,似是开门,急匆匆的脚步声来到床前。

    “先生,总算是醒了。”听上去是德诚熟悉的声音,心里想着该是在自己家中,怎奈思绪散乱,不得要领。

    “先生,您昨晚也不知是怎么走回来的。都半夜了,浑身好多的汗,又喝了酒,夜里就发了烧。这身上是滚烫的,话还说个不停。好像都是外国话,我也不明白,真是把我吓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像是喝了点酒,”我终于喃喃地发出了声音。

    “哪是一点儿啊先生!还没进的门,就吐了一地。您不是和白小姐坐汽车去的吗,怎么又走了回来?”

    “我好像去听了戏,该是在那里喝了酒。”

    “您以前是从不自己喝酒的。只记得您在应酬时会喝一点,不成昨晚碰到朋友一起喝的?”

    我欲摇头,解释一句,可只是这轻轻的一动又让我疼痛欲呕。

    看到我的苦楚,德诚连忙按住我的额头,急道:“先生,您别动。早上我已请西医大夫来给您看过,应该只是风寒,不碍大事。给您刚吃过退烧的药,大夫说汗发出来就应该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我已无气力再说话,便嗯上一声,让他明白我的谢意。

    “要不,我去把白小姐请来?”德诚问道。

    我轻叹一声,又是一阵晕眩和昏沉,不等再能说出话,便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再次醒来,窗外天色仿佛已晚,不知是谁在屋中放了一盏小灯,柔和的橙光让我的双眼好受了些。身上的汗已经将被子浸得湿透,但那侵人的寒气也已退下,身子松快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德诚,”我唤道。

    门应声而开,却是听到两组脚步声。勉力抬起头,看到德诚身后竟是白莎。她换回了平日的布棉袍,脸上既是焦急又有内疚。

    “舅舅,”她来到床边缓缓坐下,注视着我,轻声自责道,“都是我不好。昨晚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一个人走回来的。你不会怪我吧?”

    “白莎,你来了我就好了一大半了。不怪你的。我自己想走动一下,透透气,谁知喝了酒。这么大岁数了,自己没有酒量不说,还一点都不知道,喝两杯就醉了。”

    “舅舅,昨晚在行营,你从一开始就不高兴,我能看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我努力摆摆手,对她笑道:“那是我自己的心结,又不是你的错。别人家舅舅要是能有一个有你一半优秀的外甥女也该心满意足了。”

    白莎拿出手帕,帮我擦拭额头渗出的汗,眼中竟隐约闪出点点泪花:

    “舅舅,我其实是把你当成真正的亲人的。一起在自流井乡下那阵子,走在竹林中,说着中文,就感觉真的是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这“家”字一出口,我心中也是一热,动情地说道:“那我们就一起回家去吧。重庆我不太喜欢,本就局促,现在又是鱼龙混杂,我其实是担心你的。俞先生昨晚也和我说,蒋夫人身边,水实是很深的,他担心委员长身边的人会盯上你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,我以为她答应了,就握住她的手,笑道:“那我们过几天就走。”转向德诚,我急道:“快收拾行李,我能下床后我们就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,舅舅”,白莎打断了我片刻的喜悦,“我是说我会小心的。这里还有很多的事要做,我要是退了,心里会有愧的。”

    “舅舅,你还记着我跟你说过的金陵女校的那位老师?我这辈子也忘不掉她抓着我的头发,想把我藏在桌子下面。你知道吗,她也没退。我听说前两天她在外白渡桥投黄浦江了,把自己留在了中国。”

    “在上海的朋友来信,说她最后几天还在责怪自己没有保护那些学生。我不想退却后,也夜夜做梦责怪自己的。”

    听过这惨剧,我长叹道:“你抗日我是一直支持的。你长大了,人又能干,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够把持的。我就怕你演戏,最后不能自拔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小心的,舅舅。有些事我还在想,过两天你好了,我们再聊吧。”

    此时恰巧德诚端着做好的鸡汤进来,白莎站起身接过来,笑盈盈地说道:“舅舅,我还没怎么尽过孝道,今天让我试试吧。”

    她一边说,一边将汤匙送到我嘴边。确如她所说,我们之间虽非骨肉,可此时此地,却也是至亲了。

    此后几天,白莎每天早上都过来看我。她知道我其实心中是想留她,但又不便开口,便把稿子拿过来写,有时还约了朋友一起来。

    三天后,我终于可以起身活动。虽然自己常自嘲说老,但毕竟是不到四十岁的人,病来得快,走得也还不慢。

    这天中午,我坐在卧房中看着白莎的稿子,她进来,见我精神已好,便笑道:“舅舅,我想请个假,行吗?”

    “请假?”

    “小竺,你记得吧?”

    “当然,咱们那位自流井的同乡。前几天我们不是在茶楼的门口还见过吗?”

    “就是她。小竺想介绍几个朋友给我,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们就在这里聚吧。小竺也是旧交,德诚还可以给你们做几样菜。”

    白莎面露难色,低声道:“好像说是相亲的,在这里我怕他们不自在的。”

    听到相亲两字,我惊道:“相亲怎么不告诉舅舅呢!”

    白莎两颊绯红,忙解释道:“不是我相亲。是小竺的两个朋友,我们就是做个陪衬罢了。”

    我笑道:“那也好嘛。相亲总要有个家长在,哪有小孩子们自己相亲的?”

    我看白莎仍面有难色,不禁又有些伤心,便叹道:“算了。我是说笑的。你们不愿意,我自不会强求。你这几天都在这儿陪我,也该出去走走。我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白莎仍是迟疑,咬着嘴唇,默想片刻:“那我先去给小竺挂个电话,问问她可好?”

    我想着她毕竟还是很在意这个舅舅,便笑着点头道:“她不会怪我吧?”

    “不会的。小竺这人虽然比我小,可比我老练多了,倒像个姐姐似的。”

    白莎出去挂完电话,一脸春风地回来:“小竺说要谢舅舅呢!他们正愁找不到一个好地方,下午就过来。”

    我看她如释重负,倒也好奇,这个相亲看来并非寻常。

    午饭过后,稍事休息,我便让德诚帮我整理。镜中看去,几天没有修饰边幅,已是满面憔悴,鬓边也多了几根白发。

    “先生,我听说白小姐她们今天在这里相亲?”德诚问道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,笑道:“我充数做个家长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先生您也该去相亲。我听隔壁家说,现在好多上海、南京的有学问的女先生们也到了重庆。这些本都是说要独身的,但一开仗,也觉得还是要有个依靠。我看说不定有和先生您能配上的?”

    “我笑道,连咱们自流井的大家闺秀都看不上我,更不要说是宁沪的智识女性了。咱们还是一起做伴吧。”

    德诚眼中流出一阵伤感,叹道:“我个下人也是无所谓了。可是咱们自流井李家不能没后啊。老爷去世前还一直惦记这事。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,无奈道:“这世道乱成这样,还是不要再让更多的人来受罪了。”

    “要不您就带着白小姐回美国。听她说白牧师家的小姐也一直没有嫁人。”德诚说到这儿,便也停下,眼光试探地看着我。他原本并不知我和伊莎白的往事,可这几年,或许是从白莎的话里行间听出了些端倪。

    “还是白莎的事要帮她留心。”我岔开了话题,“追她的人会不少,她又是个热情的性儿,说不准会拿捏不准的。”

    德诚默默点头记下,沉吟了半晌,帮我将将打理好时,又忍不住说道:“先生,我再说一句,您可别怪我多嘴。现在外面说民国都快三十年了,好多老规矩也得破了。我就琢磨着,其实罗家小姐这不也一个人好多年了。您和她说起来,当年也算是有过婚约。”

    未等德诚说完,我忙地摆手拦住他。我和培云都是曾经沧海,更何况还有我心中对培真的愧疚,怎可向德诚这般乱点鸳鸯谱而凑合一处。他自知说错,找了没趣,整个下午人都寡言少语。

    五点前后,白莎的朋友们陆续到了。先是小竺独自来了。之后又来了两男两女。男士中他们叫庆哥的最大,看上去三十出头,与我身高相仿,在我们川人中算是高大魁梧的,两道剑眉更是英气十足。

    听白莎讲他是中国银行的职员,因为是川籍所以被总行派回重庆筹划金融迁渝事宜。另外的男士是下江人,姓邱,清瘦儒雅,带着金丝眼镜,梳着时尚的分头。两个女孩子似乎一个姓何,一个姓王,时间久了可能也记得未必准了。

    多年没有和这么多年轻人一起,倒也让我精神一振。德诚那边也是高兴起来,不多时便摆上一桌精致的家乡菜肴。

    大家落座后,我本准备宣布开餐,此时小竺突然笑道:“李伯伯,听白莎说你们在美国时,饭前都是要说祝福的。您来说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还是白莎来吧,”我道,“我还不能算是个真的基督徒。”

    白莎自是既激动又欣喜,自己的信仰能为好友所接受。不过她还是谦让道:“中国人讲长幼有序,自然应该由舅舅讲。”

    我既见如此,也就没再谦让。一手拉住白莎,另一手拉着小竺,我郑重地念道:“感谢主赐我们食物。”然后,环顾桌边青春勃发的面孔,又即兴加上:“感谢主赐我们青春与活力,永佑吾国与吾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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